对于这样一本清新质朴的自然科学散文集，一本园艺种植的趣味小册，我是强烈建议诸君不妨抽空一阅，亲自感受卡雷尔恰佩克清丽隽永的文字风格，领略其诙谐幽默的人文情怀。

让人忍俊不禁又暗暗动容。你看，当连翘开出第一朵小花时，园丁就像那只小狗一样，一直趴在那里，盯着新芽，只为“不错过这一历史性的时刻”。

他还会像中年的父亲伺候刚出生的女儿一样，伺候花草，绞尽脑汁地给它们准备美味的泥土，收藏家里的蛋壳，从垃圾筒里捡起吃剩的骨头、收集剪下的指甲，扫起从烟囱里落下的煤灰，收刮水槽里的细沙。当在街上看到一坨漂亮完整的粪便时，还是会忍不住连连叹息“暴殄天物”。

十二个月的园丁，有十二种迥异的感受，即使在平凡的花园耕作生活中，也不断地产生令人莞尔一笑的幽默火花。

“即使在一月份，园丁也一刻不得闲。”《园艺手册》以安抚的语调坚称这一点。听说降霜可以把土地冻裂，有利于修整土壤，因此新年一来临，园丁就迫不及待地冲到园子里，展开了翻土工作。他挥舞着铲子，与钻石般坚硬的土壤进行了一番混战之后，终于将铲子给弄断了。于是，他又拿出了一把锄头来试，不过，这一次他用得很克制，生怕一不小心又将锄头把给弄折了。其实，一月份耕作土壤最有利的工具要数起子和锤子，只是耕作过程将会十分漫长，很快你就精疲力竭了；或许你可以考虑用炸药将土壤炸松，但园丁们通常都不会这么干。好吧，我们就耐心地等待天气转暖吧！

——园丁的一月

这是全年中最短的一个月，却也是让人心神不宁的一个月。这是时间不长却诡计多端的月份，可以说天气它什么阴险狡猾的事都干得出来；白天，它会怂恿灌木的小花苞探出头来，到了晚上却又用手掐着你的鼻子。只有魔鬼才知道，为什么闰年多出来的那一天要回到阴晴不定、危机重重的亲爱的、让人担惊受怕的二月里——那一天应该加到阳光灿烂的五月。

——园丁的二月

园丁是住在大地之下，用各种肥料为自己堆起纪念碑的人。如果他走进伊甸园，一定会深吸一口气，然后摇着头叹息说：”天啊！这儿可都是腐殖土啊！”你探头探脑，一心想着如何从上帝这里弄到一桶天堂的腐殖土，早就把偷吃让人分辨善恶的智慧树之果的事忘到一边了；或者他会发现智慧树旁边的花圃没有弄好。于是，俯下身子翻土施肥，压根没注意头顶上挂着的果子。“亚当，你在哪儿？”上帝喊道。园丁头也不抬地回答：“现在我可没空！”然后继续搞他的花圃。

如果园丁是早在开天辟地之时，就遵循物竞天择的规律进化至今的话，那他一定会演变成某种无脊椎动物。毕竟，园丁要脊背干什么呢？……园丁最惯常的姿势是背部朝上，手脚伸展开来，头就藏在两膝当中，活像只正在分娩的母马。

我们相信：盛开的玫瑰是给业余爱好者观赏用的，而园丁的快乐则是另一种更深层次的、类似于接生的快乐。园丁死后不会因为吸了太多花香而变成蝴蝶，他们只会变成蚯蚓，一点点地啃着黑乎乎的、含氮的、略带苦味的泥土。

——园丁和他心爱的土地

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同时，从天地间传来了那句神秘命令：“就是现在！”于是，早上还含苞待放的嫩芽一下子冒了出来，连翘的枝头闪烁着无数小金星，胀鼓鼓的李子嫩芽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各种不知名的肥嫩的幼芽在枝头绽放，青绿色的小嫩叶在树枝顶端搔首弄姿。别害羞了，脸红的小叶子；别再沉睡了，冬眠的枝条们，起来吧，伸展吧，出发的命令已经下达！快将未完成的进行曲演奏起来吧！在阳光下闪耀吧！我的铜管，痛快地吹吧！定音鼓，大胆地敲吧！我那迷人的小提琴，尽情地拉吧！

——聊聊幼芽

我敢说，园丁的出现一定是文化的产物，而不是物竞天择的结果。他的构造一点儿都不完美，他只能尽力做到：试着用一只脚尖保持平衡，就像俄国皇家芭蕾舞演员似的凌空跃起，跨过四米的宽度，或者像蝴蝶一样轻盈地点过梢头，准确落在一寸见方的空地上，不被万有引力捉弄得失去平衡，不破坏脚下的一花一木，还得努力保持姿态优雅，免得遭到旁人嘲笑。没错，远远看过去，你只能看到园丁的屁股，其他部分，比如头、胳膊、手、脚等，都被藏起来了。

——园丁的四月

上帝，您能不能换一种方式下雨？比如每天从午夜下到凌晨三点。当然了，您知道的，必须是柔和而温暖的小雨，这样水分才能被土壤充分吸收；请不要下在十字花科植物、岩蔷薇、薰衣草以及所有旱生植物上，您全知全能，一定知道我指的是哪些——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为您抄一份清单；阳光最好能全天普照，但也不要无处不照（像龙胆属、杜鹃花属植物以及绣线菊就不要照了），光线不要太强；最好还有充足的露水、微弱的风和成堆的蚯蚓，但不要蜗牛和蚜虫；每周要下一次稀释过的肥料雨，最好再有些鸽子粪从天而降。阿门！”

——园丁的六月

只有真正的园丁才明白，八月是一年当中的转换期：刚刚盛开的花朵，要不了多久就随风凋落；马上要迎来的翠菊，随即也就说拜拜了。不过，别忘了还有娇艳的夹竹桃、金色的千里草、耀眼的金光菊、黄灿灿的向日葵，还有你和我，现在还不是轻言放弃的时候！对园丁来说，一年到头都是春天，整个生命将永葆青春，万物都在不断绽放，秋天只不过是换了一种绽放方式而已！我们在地下生根，我们在抽发新芽，永远都有事可做！只有你，你们这帮游手好闲的人，才会说什么“情况越来越糟糕”的风凉话。对于那些在十一月开花结果的植物来说，秋天就是永恒的夏日！它们的字典里绝对没有“凋零”这个词，它们只知道生生不息！秋天的翠菊——亲爱的，一年是如此漫长且永无尽头。

——园丁的八月

早在我那已经去世的母亲还年轻的时候，她很喜欢用扑克牌算命。她总是从牌堆里抽出一张纸牌，然后喃喃地说：”我踩的是什么呢？当时我还小，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对踩在脚下的东西感兴趣。多年以后，我也开始对踩在脚下的东西感兴趣了——我终于发现，我是踩在大地上的。

人们从不关心他们脚下踩着什么。他们疯狂地忙来忙去，偶尔闲下来四处张望的时候，会在不经意间抬起头，看看蓝天上飘浮着的美丽的云朵，或是望望远处地平线上的青山，却从不低下头去，给脚下那片土地一声问候和赞美。老兄，哪怕你只拥有巴掌大的一片花园，哪怕只有一小块花圃，你也得知道，你的脚下踩的是什么。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明白：天上的云朵再美丽，也远远比不上脚下的这片大地。

——大地

我们没看到新芽，是因为它藏在土壤深处；我们没看到未来，是因为它就在我们四周。我们似乎闻到了腐朽的气味，是因为我们被过去的习惯所蒙蔽。只要看看有多少雪白肥嫩的幼芽从所谓腐朽的大地中冒出来，看看种子是如何发芽的，想想那些看似死去的植物如何再现生机、抽枝开花的，再想想神秘的未来是如何来到我们身边的，我们就不得不承认以前的悲春伤秋都是庸人自扰。只要活着，就是人生最美好的一件事，而要活着，就要不断成长。

——冬眠的真相

这样令你会心一笑、且唤起你灵性的文字在书中比比皆是。书中大量插图，亦庄亦谐，颇具匠心，与幽默的文字互文，也是一大亮点。

种花，何尝不是在你的内心，修篱种菊。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快乐的园丁，只是被忙碌的生活包裹得越来越厚，直到连自己都看不见了。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不错的职业，例如替报纸撰稿、进入国会为选民服务、董事会中列席或者签署官方文件；但无论这些职业有多受人尊崇，这些职场上的人都无法与拿着铲子的园丁相比！”

诚哉斯言！

卡雷尔恰佩克，捷克作家、剧作家、记者，年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候选人之一，在其短暂的一生中，卡雷尔可谓著述颇丰，除了写给成年人看的自然文学散文（如《一个园丁的一年》）外，有极富思想深度的幻想故事（如《鲵鱼之乱》），写给孩子们的童话（如《小狗达西卡》、《九个童话故事》），其中许多作品都已成为捷克家喻户晓的经典。

令人惊奇的是，年恰佩克发表了科幻剧本《万能机器人》，发明了“Robot”一词，此剧本也随即成为世界科幻文学的经典之作。

——是不是热爱土地和种植的人更富想象力，更具备创造的激情？我想，答案应是肯定的。

作者：阿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