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狐谷次仁顿珠短篇小说
黑 狐 谷 次仁顿珠 简介 年10月生于青海省河南县。7、8岁至13岁在家放牧,13至21岁上学读书,学习藏文和汉文。曾从事中学教师,司法文书,史志编写等工作。年提前退休专门从事文学创作。年至今发表藏、汉文小说二百多万字。主要作品有两部短篇小说集、一部中篇小说集、四部长篇小说。部分小说被译成蒙、汉、英、法、德、日、瑞典、匈牙利等文字,并选入藏、蒙地区大中院校教科书。多次获藏、蒙地区及全国性文学奖。 小编有话说 小说《黑狐谷》最初由藏文创作,发表在年《章恰尔》第四期,年第一期《民族文学》藏文版转发。已译成汉、蒙、英、法、日等多种文字,颇受欢迎。近期作者亲自将其译成汉文。本网站经作者同意后发表,以飨汉语读者。 一 离泽雄县城向北六十公里处,有一个两旁分别有一座小敖包和经幡的垭口,垭口上望眼过去,有一条朝北的谷地,这里牧草品种繁多且茂密,谷腰间有一块中等羊圈大小的沼泽地,那儿大大小小的泉水到处涌上地面,汇聚成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经过谷中央潺潺流向谷口,流向远方。到公历七、八月份,绣线菊、银露梅、金露梅、小杜鹃等灌木顶上绽开颜色各异、香气扑鼻的花朵,谷地两边的山梁上处处是一丛丛雪绒花和狼毒花。秋天来了,蓝、白龙胆花铺天盖地,开得烂漫。谷中间的小溪两岸金莲花、黄红马先蒿、星状风毛菊等争奇斗艳,谷底草滩上生长着珠芽蓼、独一味、青白秦艽、须弥紫菀、蒲公英、细叶亚菊、蕨蔴、小嵩草、矮嵩草、线叶嵩草、早熟禾以及数百种连自认为是植物学泰斗的人恐怕也未必见过的花朵和牧草。随着这些花草的生长和凋谢,每隔几天大地变换着颜色和芬芳,叫人不由地想起《格萨尔史诗》中的“千花牧场”。这片草场的主人有五、六百头(只、匹)牛羊马,看到它们悠闲自得地吃草反刍,偶尔懒洋洋地吽咩嘶鸣的情景,让人不由地想起“美丽富饶的草原”和“风吹草低见牛羊”这些耳熟能详的歌词。 这条谷有一个比较特别的地名——黑狐谷。这是因为不但谷里所有的狐狸都是黑色的,而且这里的旱獭也是黑色的。以前泽雄村的人谁也没有在乎过这些事情,但是草场承包到户的时候,这条谷被划给桑杰一家所有。这个时候,桑杰一边薅着胡须,一边自言自语道:“晦气!别人地盘上的狐狸都是红色的,为什么偏偏这条谷里的狐狸是黑色的呢?”说着陷入了沉思。有一次泽雄村所有的牧户将仲仓活佛请到家里,桑杰双膝跪在仲仓活佛面前禀报:“佛爷,别人家地盘上的狐狸都是红色的,偏偏我家地盘上的狐狸都是黑色的,所以这条谷也叫黑狐谷。您看这是否需要做些法事祛灾祈福?”他说“我家地盘”是因为前段时间县乡干部到村里,在地图上测量,在纸上绘图后给每家牧户颁发叫做“土地使用证”的册子,那上面用汉藏两种文字写着这块草场的总面积和四至界线、五十年内归桑杰家使用和管理等字样。当然,还盖有泽雄县人民政府的公章。 仲仓活佛将一片用藏文草体书写着两行字的纸条递给桑杰,桑杰拿着纸条到泽雄寺,连同一百元交给一位他认识的和尚。 二 身材干瘦、皮肤黝黑的桑杰已经有五十岁了,参差不齐的胡须盖满了他的下半部脸。几年前,他有一把蝙蝠浮雕图案的镊子,因此胡须没有现在这么多,可是有一次他自己或者是他的妻子勒珍亦或是他的哪个孩子不慎踩在脚下或跪在上面,弄歪了镊口,夹住胡须的概率大大下降,更加糟糕的是在一次搬家的时候干脆给弄丢了。这样一来胡须就无法无天地越长越长越长越多。无奈之下,有一点空闲时间,桑杰就用左手拨弄佛珠,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指甲薅胡须。尤其是他在思考问题或一旦着急,便以极快的速度薅胡须,遗憾的是指甲夹住胡须的概率比蹩脚镊子还要低。 桑杰平时少言寡语,性格温和,但实际上他伶牙俐齿,每句话药到病除,颇具杀伤力。草场承包到户之前,村里的年轻人时常聚在一起互相开玩笑,揭老底取乐。肤色黝黑,体态肥胖的贡保扎西说:“呀——入赘女婿瘦子桑杰,加扬大叔家把你这个入赘女婿当作生羊皮搓揉一团,连肚子都不让吃饱,唉——这漫长的春日你可怎么熬呀,可怜家伙!”弄得大伙儿一阵狂笑。 桑杰回敬道:“呀——牛肚皮贡扎,你脸皮厚,自个儿的和家人的份儿都被你一个人吃了,现在长了个牛肚子,连站立都成问题。如果你是一头牛应有多好啊,这肚子上拉一刀,黄岑岑的脂肪就会蹭出来,可是那味道臭得不要说人,连狗都不会吃。”大伙儿又是一阵狂笑。 贡保扎西打算回敬一句,桑杰却没有给他机会,趁热打铁道:“呀——牛肚子,最近有没有给妹妹唱拉伊(有亲戚关系和年龄相差较大的异性之间忌讳的情歌)?”大家伙儿笑得前俯后仰。贡保扎西知道自己不是桑杰的对手,呵呵笑着说:“好了好了,今天我认输。” “给妹妹唱拉伊”是贡布扎西的软肋。事情是这样——他娶亲后不久的一天,去县城的路上,看见前面走着一个骑牦牛的年轻女子,他想逗一下,便跟随其后,唱起一首又一首关于自己是单身,有多么孤独,那姑娘是否有相好?如果没有是否愿意跟自己结缘的拉伊。那女子似乎是非常害怕的样子,拼命地用脚敲击牛肚子,想尽快甩掉后面的人。但是牦牛哪里有马儿的速度,一会儿功夫贡布扎西赶上了那女子。老天爷!那女子竟然是自己嫁在外村的亲妹妹!双方害羞得无地自容,贡保扎西立马掉转马头跑回去。 平时,勒珍直到入睡有说不完话题:什么支部书记家的儿子出家当和尚啦,村里谁家买了小轿车啦,那个外来户卖了五十只羊的收款全是假币啦,今年无论如何也要给母亲缝制一件过冬的皮祅啦,是否同意将老女儿兰措吉许配给豁嘴尼江家的事,应当提早给人家一个答复啦等等。桑杰听烦了这些没完没了的唠叨。他不耐烦地说:“唉——能不能把你的嘴稍稍闭一会儿?你的嘴不困我的耳朵还困着呢。” “天生一张嘴,难道就没有说话的权利?你耳朵困了别听就是,这个人越来越不可理喻。” 桑杰不想跟她理论,薅着胡须不吭声。勒珍继续说:“草场承包的时候不是说五十年不变吗?现在又说什么退牧还草,这是怎么回事?搬到一个干巴巴的土墙里住,肉食、奶食从哪里来?索南大叔一家也说不搬了......” 桑杰彻底烦了,说:“唉——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牲畜都卖了,子处(汉语:自筹)也交了,房子政府也盖好了,大部分人家都已经搬过去入住了。上面说这只是让草场休养几年,牧户仍然有草场使用权。假如有一天实在无法糊口,到时候搬回来就是了。等阿爸阿妈从拉萨回来,我们就搬到县城去。” “什么?不是说好了过完年再搬过去吗?” “你没看见大部分人家都搬走了吗?在这里过年冷冷清清的,有什么意义?听说县城盖的房子特别漂亮,在新房子里过年不是更好吗?” “......” 勒珍的父亲加扬七十二岁,母亲杨宗七十岁。二老虽然还没有完全丧失劳动能力,但是家中的所有权力早已交给了女婿桑杰。因此如今村里大多数人不再称“加扬家”而称“桑杰家”。桑杰的儿子兰贡加先送学校读书,小学毕业后送到拉卜楞寺出家当了和尚,取法名为格登嘉措。前些日子他带着外公外婆和姐姐兰措吉母女俩前往拉萨朝佛。 目前桑杰没什么事情可做,但是他的心情比以往劳动繁重的时候还要无法平静,越发快速地薅着胡须。 三 在非常一个寒冷的早晨,桑杰雇来两台被牧民们称作“守普”的手扶拖拉机,一台装了十几袋牛粪,上面放上卸成四大块的一整个牛肉和一大包酥油等食物,还有叠成长方形的褐子帐蓬及皮袄、皮祳、铺盖、锅碗瓢盆等物品;另一台先装了几袋羊粪,上面放上佛龛,坐上全家人和那条藏獒。手扶拖拉机在“嘭嘭......”爆响和喷吐黑烟的同时挣扎着、颠簸着,朝黑狐谷垭口那边的简易公路驶去,全家人依依不舍、不约而同地回头张望着他们的土墙房以及整个黑狐谷的山山水水和一草一木,惆怅的心情表露在每个人的脸上。快到垭口的时候桑杰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沓风马纸抛向天空,同时使出浑身力气高喊“咯嗦——拉甲啰——”然而这时候手扶拖拉机的油门也踩到了极限,桑杰的呼声完全被马达的轰鸣声吞没了。 大约下午三点他们终于到达泽雄县城,在这里他们遇到了一个非常绕口而需要牢记的词汇——兴普申台一免匆(汉语:幸福生态移民村)。因为桑杰问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他们是退牧还草搬到县城来的,应该住哪里时,那个人说:“那么你们应该到生态移民村去,不过生态移民村太多了,你们是哪个乡的?” “我们是泽雄乡的。” “泽雄乡,泽雄乡,泽雄乡的大部分移民好像在县城以北,到那里你们就问幸福生态移民村,有人会告诉你们的。” “什么?”桑杰不停地薅着胡须:“兴普......申台......?” “幸福生态移民村。” “兴普申台......一免......匆。” “差不多。” 这时候两个手扶拖拉机的司机要他们在这里下车,如果再拉他们找什么该死的移民村,就要加钱。 “要加多少?” “每辆加十元,就把你们送到幸福生态移民村。” “好吧,就这么办。” 手扶拖拉机刚一调头,一个交警过来示意停车,两个驾驶员的脸色唰的一下白了,几乎在刹车的同时跳下驾驶座,向交警点头哈腰。可是那个交警并不理会两个驾驶员,他直勾勾地盯着车上的物品问:“有没有要处理的旧东西?比如说旧铜锅、旧铜壶、旧佛像、旧唐卡、旧地毯、旧火镰、男亡人的碗套、女亡人的发套……反正越旧越好。” “马鞍......”勒珍好像打算说什么,但是桑杰插话问那个交警:“兴普申台一免......在哪儿?” 交警没听懂桑杰的话,只是冲着勒珍问:“是不是有马鞍要处理?是镶边的吗?是旧的吗?” “喏。”勒珍指着另一台手扶拖拉机上的桑杰那盘镶边马鞍说:“现在马都没了,留着马鞍有啥用?有人要就卖掉呗,留着还是个累赘。” 交警仔细看了一下那盘马鞍说:“给五千。” “马鞍不卖!”桑杰斩钉截铁地说。 交警的目光突然落到桑杰家的藏獒身上,问道:“这老狗要多少钱?” “狗绝对不卖!”全家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当桑杰再次问起“兴普申台一免......”的时候,交警不予理睬,也没理睬两个驾驶员,有些失望地骑着摩托车走了。 走到三公里左右后手扶拖拉机突然停下来,驾驶员吼道:“这就是幸福生态移民村。下车,给钱。” 四 远处望去,像是砖瓦厂在晾晒土坯一般整齐的、统一大小统一颜色的无数排房屋和与其配套的同样整齐、统一颜色、统一大小的院子,大门边挂有一块用汉文书写着“幸福生态移民村”的大牌子。如果你要在这里找一户人家,那么过去那种“请问,泽雄村的桑杰家在哪里?”那种愚昧落后的传统办法是根本行不通的,你必须要知道那个叫桑杰的人家的门牌号码。比如说那个叫桑杰的人家是第21号院第17排第4家,那么你就得去找“X”这个号码。这对于一个文盲牧民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幸好今天有桑杰家的年轻和尚格登嘉措在,尤其幸运的是他们碰到了十几天前搬到这里的一个同村人,那人将桑杰领到一个头发红得像火一样,态度冰冷得像冬天一样,手脚慢得像乌龟一样的懂藏语的女干部跟前。没费多大周折,那个红发女人将许多钥匙连同写有门牌号码的纸片交到桑杰手里。 每户人家有三间房子,前面有一片叫“花园”的小院落,大门是用铜管和铁皮做的,大门顶上插有一面五星红旗,红发女人说红旗什么时候烂了或旧了就可以免费换新的。水泥空心砖砌成的墙面被涂上白灰,墙头涂了一道十公分宽的绛红色色带,上面还画了一排白色圆砣,以表柽柳墙顶和海螺,突出民族特色。桑杰一家人见到这一切,心里顿时热乎起来。尤其是加扬老人激动得一塌糊涂,眼圈含着热泪说:“皇恩浩荡啊!仲仓活佛的府邸也莫过于此,不知我们能不能承受得起这个福份,祈求三宝保佑。”他边说边仔细观看每一间房子。 有一间屋子中间用一堵墙隔开着,其中一半好像是厨房,另一半像是卫生间,因为一角落里有一口白瓷抽水马桶。桑杰两口子开始认为那是洗脸盆,结果被相对见过世面的格登嘉措嘲笑一番后说:“这是大小便用的。” “什么?往这么漂亮的器皿里拉屎撒尿,一定会折福折寿的,你就不怕屁眼儿都会自然封合吗?”对加扬老人的这个说法,他的老伴儿杨宗也表示完全赞同:“不知道这是干啥用的就不要乱用,反正说这是大小便用的,就笑死我老太婆。” “咳,我向三宝发誓,这就是大小便用的。”格登嘉措信誓旦旦地说:“如今这种厕所到处都有,我在这种厕所里不知拉过多少次屎撒过多少次尿。”正好这会儿他有内急,便撩起僧裙坐在马桶上痛痛快快地拉了一通。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便后怎么按冲水阀门,马桶里就是没有一滴水,仔细一看,才发现马桶压根儿就没有安装上下水管。害得他姐姐兰措吉左手捂住口鼻,右手收拾马桶。 屋里有马桶,却没有做饭的灶台和取暖的炉子。桑杰到县城买了一座铁皮炉子,顺便买了一瓶牛奶,雇了一辆牧民们称为“三脚”的三轮摩托车回来。 当勒珍出屋向天空抛洒头道茶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她听到拴在院角的狗在哀嚎,这才想起从昨天下午到现在狗一点食物都没吃,从内心深处产生强烈的怜悯之心,赶紧回屋,毫无犹豫地将他们吃剩的一公斤多血肠拿出去给它。没想到,这竟是这条除了会不会说话和住在屋里屋外之外与家人没有任何区别,与家人形影不离地度过了六七个春秋的老狗在家最后的晚餐。因为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勒珍发现,老狗连同铁链一起被大地吞没似的不见踪影。一家人心里空落落的,但也为老狗离家之前美美地吃了一顿晚餐而感到一些欣慰。 五 牧民们将偷吃食物的狗称为“狗贼”,同样将无耻的盗窃者也称为“狗贼”。但是偷狗的贼才是名符其实、当之无愧的“狗贼”。桑杰一边薅着胡须自语“这狗贼到底是谁呢?”一边思索着购置电视机、冰箱、床、暖瓶、窗帘等方面事情。 这时元旦已过,春节将至,县乡领导送来退牧还草补偿金和面粉、大米、食油、茶、彩色挂历等“两节”慰问品,还说有什么要求和困难,尽管提出来,政府一定会及时解决。这使桑杰全家人十分感动,特别是加扬老两口流着眼泪说:“感谢皇恩,感谢国家,什么活都没干,还给这么多钱,这么多东西。多谢,多谢,大恩人,大恩人,哪里还有什么要求和困难。”说着几乎要磕头。当领导们走后加扬告诉家人永远不能忘记党的恩情,不管在村里还是在寺庙里,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还对桑杰说:“去县城的时候买张主席的画像。”他所说的“主席”是指毛泽东一个人,然而桑杰不但买下了新华书店里摆放的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等领袖的画像,还把一张多年无人问津,已经褪色发黄的斯大林画像也买回来,帖在摆满了以仲仓活佛为主的大大小小的活佛们画像的佛龛上面,顿时给人一种屋里增光添彩的感觉。加扬揺转经轮和桑杰薅胡须的当儿,不由自主地将信仰和崇敬的目光转向领袖们的方向。 不用劳作,吃穿不愁,这是牧民们祖祖辈辈连做梦也没想到的事情,看起来这个叫做幸福村的地方的确是个幸福窝。然而有一天,加扬突然想到县城去打听一下老狗的下落。许多年以前,他是一名基层干部,需要经常去县城参加“三干会”之类的会议。当然,还需要往县城驮运畜产品,从县城买粮食回来,那个时候他对这座小县城就像自己的手掌一样再熟悉不过了。可是现在县城的变化一日千里,回头能不能找到幸福生态移民村,他一点把握都没有。就算能找到,也绝对记不住那天文数字般的门牌号码,一想起来这个,他就彻底泄气了。同时感到从此自己永远没有到外面去逛逛的福份,只能在这个里外只有一百多平米的地方度过余生,这么一想,他就像蹲监狱一样痛苦。无奈,他日复一日地坐在这视线被另一排房子堵住,看不到远处的小院落里,凝视着他们家老狗只拴过一次的那个角落,眼前浮现了黑狐谷,耳边响起了狗吠声,说话一日少于一日...... 桑杰买来了彩电、冰箱和沙发。电视里可以收看藏语节目,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特别是除夕之夜那个叫做“春节联欢晚会”的歌舞表演,彻底吸引了他们视觉和听觉。 这一年春节期间,桑杰办了两件大事,其一是将兰措吉许嫁给了豁嘴尼江家,其二是依照外婆杨宗的意愿,兰措吉的私生女拉瑞吉不跟母亲去豁嘴尼江家里,而留在桑杰家或确切地说留在杨宗身边,条件是夏末秋初开学的时候让她去上学。 六 春天来了,挖虫草的、盖房屋的、修公路的等等成千上万个男男女女几乎同时云集在泽雄县城,像一盆酸奶一样平静的泽雄草原,一下子像一锅开水一样沸腾起来。 桑杰家过年前从黑狐谷带来的肉、酥油、奶渣、牛羊粪等已经所剩无几了。桑杰夫妻俩需要至少每天轮番跑一趟县城购买日用品,而物价一天比一天高涨。桑杰又正在县城找一份合同工的工作,因此对他来说买一辆摩托车是当务之急。 喜欢夸大其词的牧民们将“一弯下腰就会割掉睾丸”来形容盗贼猖獗的状况,其实盗贼们最喜欢的不是睾丸,而是摩托车。所以如果你不想把自己心爱的摩托车贡献给那些可恶的盗贼,那么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白天黑夜地把它锁在屋里。这样一来,当初觉得过于宽敞的三间房里摆放从黑狐谷带来旧东西,加上县城里新添的,现在已经十分狭小了。无奈,桑杰把那个毫无用处的马桶拆下来放在门外。 “哎哟妈呀……”当初给桑杰钥匙和门牌号码的那个红发女干部见了鬼似的歇斯底里地嚷道:“这一家把马桶拆下来扔在门外。妈呀……明天死叉(汉语,即视察)就要来了,妈呀……这还了得,了不得呀,这些牛一样的牧民真是麻烦!”她边嚷嚷,边来回走动。 桑杰被吓傻了,半张着嘴一动不动;勒珍上前解释说:“这东西光占地方,没一点用处......” “没用处也得摆着呀,让死叉(汉语,即视察)看呀!妈呀,这还了得,这下完了。” 勒珍还打算说什么,桑杰说:“哎哟,这可怎么办才好?” “好个你爸的头!赶紧去找个公仁(汉语,即工人)让它安回去。死叉发现了就完蛋了。” “公......公仁?” “就是干活的泥瓦工,快去呀!” 桑杰立刻骑着摩托车去县城连价格都不谈,直接掏出一百元,领来一名所谓的“公仁”。这个人用一把水泥和两把沙子和起来,一会儿功夫把马桶安回了原来的位置。可是桑杰一想起那红发女人的表情,就觉得明天要来的“死叉”一定是个非常可怕的东西。心情总是无法平静,一边不停地薅着胡须,一边进进出出来回转悠。 尽管狂风吹得使人无法睁开眼睛,加扬老人仍然整天坐在门口摇转经轮,呆呆地望着当初拴过老狗的墙角,一天比一天少言寡语。有时候老伴杨宗掀起一股尘埃的同时坐在他跟前说说话,而他却应付一两句之外不愿答理。无奈之下,杨宗又掀起一股尘埃的同时站起来,回到屋里继续看她的电视。看她那不管汉语藏语,只要有画面就收看的样子,电视里讲的那些书面语很重的藏语她也似乎没听懂。然而她就是喜欢看,所以她的日子比老伴儿好打发一些。 桑杰非常担心的那个所谓的“死叉”终于在一大群随从和县乡领导、各路媒体的簇拥中来到了。可是他不但没有桑杰想象中的那么可怕,正好相反,是一个像我们时常见到的汉地弥勒佛塑像那样胖胖墩墩的,脸上充满笑容的和蔼可亲的人。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回以“哈哈哈,好好好。”回应。甚至对那个只占地方毫无作用的马桶,他也从远处看一眼后说:“好好好。”桑杰提在嗓门的心这才完全放了下来。 那位和蔼可亲的“死叉”老人走了以后,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把屋里的马桶拆下来扔掉外面,红发女人再也没有说什么。所以几天后桑杰也壮着胆子又把它拆下来扔到门口。 七 连续刮了两个多月的狂风后,终于下起雨夹雪,渐渐变成连淫雨。使幸福生态移民村的所有屋顶漏雨,无法居住。更加糟糕的是屋顶的漏雨沿着四面的墙里墙外往下流,原来用空心砖砌成的墙,砌缝用的不是水泥浆,而是黑泥土,黑乎乎的泥浆冲刷了白灰墙面,所有的墙变成裸体,里外通透。黑泥浆甚至对桑杰家墙面上领?们的画像都造成严重的威胁,桑杰只好把那些画像扒下来。 “交了那么多子处(自筹)钱,据说政府的补贴钱比那更多。”勒珍埋怨说:“黑狐谷的土房虽然不太好看,但也不至于漏雨,而且还暖和。在这里阿爸阿妈都冻僵了。”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哎,院子里下帐蓬支火炉住怎么样?” “这......现在也只好这样了,可是......”桑杰薅着胡须说:“可是不知那个红发女人又会说什么。” “对呀,这么一说那个红发女人好像是我们的负责人,叫她过来看看这房子,她应该有个说法。交了那么多子处(自筹)钱,怎能把房子盖得这么烂。” “可是......我发誓,我可有点怕她。” “有什么好怕的?你怕她,我去找她!”说完勒珍冲出家门。老实说,她敢不敢去找红发女人,自己也没多少把握。可是已经在丈夫面前放了大话,现在只能壮着胆子过去。所幸的是,她到红发女人办公室的时候,泽雄乡党委书记等领导和男女一大伙人已经聚集在那里。一个会讲藏语的干部说,这些情况他们早已向县委和县政府作了汇报,县委县政府也对这个问题很重视。一旦结束这个糟糕的天气状况,一定会对所有的房屋进行一次全面的修缮,请广大群众暂且忍耐一下。 “如果这样话,那就没得说,感谢党和国家。”一个声音粗壮的中年男子代表所有人似的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出门了,其他人也陆续走了出去。 勒珍带着微笑回来说:“领导说了,再忍几天,房子很快就修缮。” “父母般的党和国家当然会是这样的。”很长时间不说话的加扬终于开口了,同时脸上也浮出了欣慰的笑容。桑杰也停下薅胡须说:“我去县城买点羊肉来,到县城来就是不一样,这春末三月都能买到新鲜的肥羊肉。” 大雨终于停了,每排房子朝阳的墙脚长出了四指高的青草。泽雄县城周围开始修建数量更多、规模更大的生态移民村,同时也对幸福生态移民村的房屋进行维修。可是维修的方法很简单:掀开屋顶上的瓦片,铺上几道塑料布,上面再垫一指厚的黑土,把瓦片铺回去;墙壁内外抹上刀背厚的水泥酱,上面再抹上一层白灰,顶端用涂料刷上一道绛红色色带,再用白色涂料画上一排圆坨就算完事。末了,说是州上来的死叉(视察)依然说“好好好”之后走了。这次似乎真的很好,因为此后下了几场大雨也没漏过一滴水。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年雨水来临时,所有的房子跟去年没有两样。 移民们再次聚集到红发女人的办公室,有人要求退还自筹资金,要返回草原去。 县委和县政府对此十分重视,承诺免费修缮。遗憾的是,修缮的措施无外乎去年的方法。牧民们对这种做法叫做“屎上撒土。” 八 如今到泽雄县城来卖牛羊粪的人越来越少,可是另一种燃料,即过去除了泽雄县的高官和富裕单位之外享受不起的煤炭越来越多。但是其价格高得惊人,所以牧民们叫它“天价黑石。”那东西不但价格昂贵,而且也很危险,仅仅幸福生态移民村先后就有三户人家的九个人因煤气中毒而身亡;县城四个干部一起喝酒醉倒睡着,其中一人在后半夜口渴难忍,爬起来踉踉跄跄拿起炉子上的水壶倒水喝,之后没把水壶放回原处,让火炉口大张着。第二天人们发现四个人无一生还云云,让生态移民村的人们对它十分畏惧。托三宝的福,虽然桑杰家里没发生这样的灾难,然而他们家的存款已经所剩无几,加之最近买来的“天价黑石”中的三分之一是燃不起的普通石块。桑杰薅着胡须陷入沉思的时候,勒珍说:“前两天你买来的酥油全是变质的旧酥油,昨天阿爸吃了糌粑,害得他一整天胃疼,咱家那瓶洁白丸(一种肠胃特效藏药)搬家的时候也不放哪儿了,就是找不到。今天早上阿爸只吃了一点糌那合(不放酥油的糌粑)。你买的时候也不看看酥油的新旧......” 桑杰打断她说:“我怎么没看,新酥油的价格在天上呢!”说罢气呼呼地继续薅胡子。 “我看那马鞍该卖掉,马都没了,留着鞍子有啥用?” “你没听说过找马容易配鞍难这句话吗?” “也有道是:有幸有匹马儿,配个鞍子不难呀。” “但是我的鞍子可不是一般的。” “反正没有新酥油,不要说阿爸阿妈,我们也受不了。” “再受不了,草场补偿费不下来,我也没办法。” “甲那合(不加奶子茶),再加上旧酥油,唉——苦了两个老人。” “我这就去买点奶子来。”不知桑杰心痛两个老人,还是不耐烦勒珍的抱怨,起身开门后看见格登嘉措来到院中。 格登嘉措似乎从父母的脸上发现了什么,向两位老人请安并分别亲了一下之后,还没坐下就从怀里掏出两千块钱放在父亲手中。 这年头不少年轻和尚在还俗,小伙子们赌博、抢劫、偷盗,姑娘们卖淫。光幸福生态移民村这两年五六个男的被抓,三四个女的不知去向,四五个和尚不仅还了俗,其中一个还回到寺院偷走了比寺院的历史还悠久的一幅空行母的黑唐卡,正准备外逃的时候被抓获,目前还在看守所拘押等等听了让人恐惧的事情不断地发生着。可是格登嘉措一心诵经念佛,矢志修行,严守戒律。还不像其他年轻和尚那样下饭馆大吃大喝,他把信徒们布施的钱攒起来给家里补贴。一想这些,桑杰很想把格登嘉措搂在胸前好好亲一下,可是自从格登嘉措长大以后,他就从来没有亲过,现在这么做还有点不好意思,他激动得鼻子都酸了。“我去买点肉来。”说着出去了。 勒珍冲他的背后说:“别忘了买瓶奶子,别买滚上几(汉语,即工商局)门口铺子里的,那是假的。”她所说的“假”牛奶有好几种,主要是指参了水或取过奶油的、将黄牛奶谎称牦牛奶卖的,尤其连魔鬼都想不到的是,夏天天气炎热的时候,奶子里加抗菌素防腐的。 也许桑杰因加大油门而没听见勒珍说的话,反正没回应。 “这个人说不准又会买来假的。”勒珍一边嘟囔着转身准备进屋,一边拽起望着当初拴过老狗的墙角发呆的父亲的?子“阿爸,进屋吧。”说着把他扶起来。 九 加扬一进屋,格登嘉措站了起来。加扬看着根登嘉措的脸问道:“这个和尚是哪位?” 格登嘉措疑惑地朝勒珍脸上看,勒珍低声说:“你外公老糊涂了……”这时杨宗说:“哎呀,这老头怎么回事,这不就是我们家的小和尚吗?他不是刚刚给你请安了吗?”可是加扬压根就不承认,还埋怨说:“小和尚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了怎么也不理你外公?”格登嘉措没办法,苦笑不得地又搂抱加扬的脖子亲了一下,加扬这才满足地坐下来。 “你外公老糊涂了。”勒珍又小声说:“一到傍晚,他就到门口说老狗喂了没有啦,褐色无角老犏牛进圈了没有啦,把老青马和驼背黑马绊一起啦……说个没完没了。我就不记得我们家有过那样一些牲口。听你外婆说,什么褐色无角老犏牛啦,老青马啦,驼背黑马啦,那都是他们俩年轻时候的牲口......”她流水似地正讲的时候,拉瑞吉突然“哐啷”一声推门而入,气喘吁吁说:“舅舅来啦?” 没等格登嘉措回应,勒珍问:“哟!今天你们怎么这么早就放学啦?” 拉瑞吉放下沉甸甸的书包,藏语中夹杂许多发音不准的汉语,讲述了两条很不连贯的新闻。梳理起来如下:一、学校一座教室的屋顶塌下来压死了两个学生,砸伤了四个;二、昨天有个学生钻进一个老师的屋子偷钱,老师把那个学生给打伤了,今天那个学生的哥哥带着几个小伙子把那个老师打得动弹不得。 “小长(汉语,即校长)说今天下午不上考(汉语,即上课)。”拉瑞吉最后说明了今天这么早就放学的原因。 “哎哟老天爷!如果把我的宝贝女儿压死了怎么办?从明天开始决不能再让她去上什么学。”杨宗把拉瑞吉夹在腋下斩钉截铁地说。全家人中她最疼爱的就是拉瑞吉,当初拉措吉出嫁的时候,杨宗硬是没让把拉瑞吉带走,后来送她去上学杨宗也不太愿意。所以这次想以此做借口,让拉瑞吉白天黑夜都贴在自己身边。 这时外面有摩托车的声音。不久桑杰领着一位左肩扛着一个沉甸甸的褡裢的中年女子进来,这是他的妹妹玉珍。玉珍的婆家还没搬到生态移民村,家里所需的畜产品不但不用买,还有往外卖的,如果出手大方的话还有送人的。所以她每次来县城,都少不了给哥哥家带点牛羊肉、酥油、奶渣什么的。这次又拿来了一整条羊后背、足有二公斤重的一包牛灌肠、五公斤左右的一坨酥油、三四公斤奶渣、一塑料桶牦牛酸奶、两塑料瓶牦牛奶。还给加扬和杨宗、拉瑞吉各十块钱。 桑杰拿出几瓶牧民们称为“可乐”的含糖、含添加剂的饮料。勒珍马上把桑杰刚买来的那三公斤牛肉绞碎做包子。炉子里毫无吝啬地添煤,半截炉筒都烧红了,屋里暖烘烘的。他们有聊不完的家常,不时回荡起许久未曾有过的朗朗笑声。似乎忘记了几个小时前桑杰夫妇不愉快的话题和拉瑞吉带来的可怕的新闻。加扬早己入睡,不久杨宗也搂着拉瑞吉去睡觉。其他人比往常晚约两个小时后才准备休息。 他们欢欢喜喜地出门,打算解手的时候,桑杰突然嚷道:“啊哟!我的毛脱(汉语,即摩托),我的毛脱不见了!这些狗贼,可恶的狗贼,可恨的狗贼......”说着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瞎打转。 十 幸福生态移民村的移民们暗地里被称为“红发婆”的那个女干部又来到桑杰家门口说,如果不马上交电费就掐断电线,不交水费就不让打水。 现在桑杰的胆子也变大了,脾气也变暴了,他毫无畏惧地说:“你们什么时候发放草场补偿费,我就什么时候交电费和水费。如果不行,你就掐断电线,我可以用太阳能蓄电池照明;你不让打水,我可以到泽曲河里打水。” “嘿嘿。”红发女人冷笑说:“谁不知道泽曲河现在被乌仁(汉语,即污染)得连猪都不喝。” 桑杰准备说什么,勒珍突然伴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跑出三四步,又转身惊慌失措地张着大嘴傻站在那里。 桑杰急忙回头的时候,看见加扬的脸贴地面倒在地上。桑杰连跑带跳去扶他的头部,发现他的身子都基本上僵硬了。 据勒珍说,开始父亲直直地坐在那里,她想把他扶进屋,她拽了一下他的袖子,他就趴倒在地。当她摸到他的额头,冰得像石头一样,于是她被吓坏了。 勒珍哭诉道:“自己整天在身边,可是咽气的时候竟然扶一下头都没做到,我这真是......” “别哭别哭,快点念念嘛呢(即六字真言)。桑杰施法劝住勒珍的哭诉。 “我的父亲好可怜啊,临走之前也没能喝上一口奶茶,没能吃上一口新酥油拌的糌粑,今天早上除了一点糌那合什么也没吃,我可怜的父亲......”勒珍越哭越伤心,这使桑杰也忍不住流泪。心想,老人临终前没能喝上一口奶茶、吃上一点新酥油,实在太可怜。看来我的确没当好女婿,如果别人知道了多丢人。然而这一切都已经晚了,后悔也没用。现在只有为他办个像样的超度善事才是。一想到这里,没有继续安慰妻子,去解开用一件旧布衣包裹的那盘镶饰考究的马鞍,背起来准备去县城。又考虑到眼下尸体跟前留下两个女人有点不妥,就放下马鞍准备出门时,邻居家老两口也因为听到哭声就过来看情况。 “老人家突然走了。”桑杰给邻居老头说:“劳二位恩人陪一下这母女俩,我去县城给亲戚们捎个口信,还要去看看仲仁宝切是否在家。”说完又背起马鞍走了。可是他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回屋,走到亡人旁边,慢慢掀开皮袄一看,亡者仍然左手篡着佛珠,右手握着经轮。他正准备取下,那个邻居老人说:“啊,多么积福的人,太不一般了。我看暂且不要取下来的好,如果要取下来也要请一位活佛取下才是。”于是桑杰也把皮袄盖回去。 桑杰来到挂有“告甲收勾旧好”(高价收购旧货)这样一块满篇藏文错别字,字体歪歪扭扭的,与其说是门头牌匾不如说是广告招牌的店铺里。店主仔细看了马鞍以及脚镫、后鞧等配件后竖起食指。桑杰摇摇头。店主操起蹩脚藏语问:“那么你想要多少钱?” “八千。” “八千?” “八千。” “八千,八千......”店主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摇着脑袋,当场付钱。 桑杰有点得意地走出店铺的时候,正好看见仲仓活佛在路边下车。桑杰快速走到他跟前说了家中的老人突然去世,请求仲仓活佛务必光临枕前给亡者超度。 出乎意料的是,仲仓活佛钻回车里的同时说:“走,现在就走。”弄得桑杰措手不及,吞吞吐吐地说:“佛爷……我......家里一点准备也没有......能不能明天......” “明天我要去西宁,你如果没有坐骑的话就上我的车。”仲仓活佛下命令似地说。 好在桑杰到家时,幸福生态移民村里原泽雄村的很多人相互打电话通知,已经聚集在他家里了。没让桑杰费太多的事,村里岁数大一点的人们向仲仓活佛一一请示,最后连出殡的日子都定好了。 仲仓活佛以极快的速度将亡者的灵魂引度到他该去的地方,准备回去的时候,邻居家的老人说:“佛爷,您看看这......”说着掀开亡者身上的皮祅,让仲仓活佛看到亡者手中的佛珠和经轮。然而遗憾的是仲仓活佛除了“为什么不拿掉这些?”之外,没有一句吉利的解释。 十一 老伴儿走了以后,杨宗早上很晩才起床,起床之后也不像以前那样整天看电视,而是坐在门口以前老伴儿坐的那个地方摇转经轮,望着大门等待拉瑞吉放学回家。拉瑞吉一回到家,就有比电视里的还要多的新闻,只可惜多半是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故,比如昨天讲的两条新闻中的一条是:住校生食物中毒,医院,但仍有五个不治身亡;另一条是:像山一样高大,像河一样流淌的运煤大货车中的一辆撞上里面坐着四个人的小轿车,把小轿车连同里面的四个人压成一块铁皮。 杨宗每次听到此类新闻,她就紧闭双眼,双手合十举在胸前祷告:“三宝保佑,愿普天下的众生勿遭如此灾难。”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样的灾难正在向她们家步步逼近。在一个寒冷加狂风的早晨,拉瑞吉早早地去上学,杨宗还在被窝里,桑杰夫妇俩在屋外将一条旧腰带撕成若干个布条,堵塞房墙空心砖的缝隙。桑杰的心思不在手中的活计上,而在听说县上某个单位要招收一名守门员的事情上;勒珍正思索着今天该去哪里捡废品,眼前浮现出各色各样的空塑料瓶。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突然觉得双脚怎么也站不稳,同时真真切切地看到眼前的一排房子瞬间倒塌,一股尘埃冲天而起。他们被吓懵了,傻站在那里的时候,旁边有个男人喊着“地震了,地震了……”跑过去。他们俩这才如梦初醒似地、异口同声地喊道:“阿妈——”的同时发疯似地扒抛瓦片、砖头……当掀起一根被叠成长方形黑牛毛帐蓬上撑着一头的房梁后,发现杨宗毫发无伤地躺在被窝里。桑杰夫妻俩高兴极了,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刻扶起老太太,再三询问痛不痛。知道这一切是真实的之后,一遍又一遍感谢三宝的恩赐。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人边跑边喊“噢嚎——噢嚎——学生都被压成肉酱了。”桑杰夫妻俩同时失声“拉瑞吉!”又同时跃起奔向学校的方向。 对杨宗来讲似乎过了一年的时间,实际上过了一个小时后,桑杰踉踉跄跄地抱着拉瑞吉血肉模糊的弱小遗体回来了,他不停地抱怨“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奇怪的是勒珍不像她父亲去世的时候那样哭诉个没完,只是偶尔流着几滴眼泪,发出几声叹息。 事后获悉,这是一次小地震,只有里氏四级,除了几个生态移民村和几所学校之外,没造成大的灾难。政府及时为灾民送来了帐蓬和食物,给这次灾难中失去生命和受伤致残的人们发放了补偿金,还承诺尽快为他们免费修建更漂亮、更坚固的住房。很多牧民再次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可是桑杰一家本来就不想住在这里,只是为了让孙女拉瑞吉上学而忍耐至今。如今拉瑞吉没了,他们再也没有任何理由继续耗在这里。有一天早晨,桑杰雇来一辆手扶拖拉机,返回黑狐谷。 一路上,像山一样高大,像河一样流淌的运煤大货车扬起滚滚尘埃,川流不息,随时都有将手扶拖拉机碾碎的危险。所以本来就心情焦躁和胸闷气短的勒珍,不断地叹气和抚摸胸口;自从拉瑞吉罹难后,杨宗变得呆若木鸡,连眼泪都没有;桑杰只是不停地薅胡须。他们相互不认识似的一路上没有一句话。 由于运煤货车太多,手扶拖拉机只能减速慢行,由于速度过慢,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才到达黑狐谷垭口。正在这时,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情景,比看见血肉模糊的拉瑞吉尸体的时候更使他们惊慌失措。因为眼前的整个黑狐谷被翻成一片黑土,挖掘机、装载机、推土机、运输车等形似扒开蚁巢一样忙碌地作业,各种机器的轰鸣声如同万雷齐鸣。 从垭口到谷底挖开了许多通道,手扶拖拉机司机不知该走哪条,就停下来等候雇主的指挥,可是雇主张大嘴巴,说不出一句话,就连薅胡须都给忘了。过了一阵,他才缓过神来,左右查看是否走错了路,垭口两旁的敖包和经幡除了变黑之外没有什么不同,依然在那里,这证明了他们没有走错路。 “我终于明白了这谷里的狐狸为什么是黑色的。”桑杰说。 “那天价黑石原来是从这里弄来的。”一整天不说话的勒珍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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